箱底
曾以为走不出的日子,现在都回不来了。—————村上春树
车轮和铁轨相拥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铿声,长鸣的汽笛穿过一节节车厢震醒了窗外的蓝天,闯入了我的梦中,睁开眼,些许阳光落在窗沿上。昨晚,我又梦到了过去,手中紧握着信封的页脚,我想一定是它使我坐上这班列车,也许迟到了太多,但我还是决定了,沿着20年前轨道,与18岁的我相向而行。
九月,开学,他的声音。
“‘姐’春阳同学,轮到你来介绍自己了。”讲台下一片哄然。“老师,我的姓‘解’念作‘谢’。”台下笑的更开了,我仿佛也听到了一些人议论纷纷的声音,我埋下头,深深的自卑从骨子里散发到全身。我呆得像块木头,不敢有任何动作。
我是从一个边远乡村来的土姑娘,自打我刚出生那一刻,我注定是低人一等的,母亲因病瘫痪在床上,父亲祖父跑到城里打工来养活一家老老小小,我是家里的长女,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但我并不因他们而自卑,每次看到爸爸爷爷舍不得车票钱,年年踏着破鞋回家,每次看到弟弟妹妹打早起来挑水,割猪草,从来不吵不闹,听话得让人心疼,但我却打着学习的名号不断蚕食着这个已经疲惫不堪的家,每次我想辍学回家时他们的温柔以待让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他们,我只有拼命地学,为了不让他们失望。在乡村学校上小学,上初中也好,大家都差不多,并没有过什么土气和洋气之别,谁谁换了个头绳,也已经足够引起别人的关注了,这也许是因为还太小,或是没见过世面,但这都与我无关,我不奢求任何美化和修饰自己装配,我也不敢去追求所谓的时尚和风流,在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保护自己最后的自尊不受到浸染。但高中是必须到县城里上的,第一次来到偌大的校园,第一次见到不是网格花纹的便裙,第一次看到搽脂抹粉脸蛋,我像一根格格不入的野草,被扔进争奇开放牡丹丛中。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被无情的撕垮,原本以为可以默默无闻度过高中的想法却又被老师揭露在众人之中,没想到一个县城的老师竟会读错学生的名字,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你看她多土气,那还有人穿那种老衣服啊。”“她的名字好奇怪,是解开阳春三月乱凑的吧。”……我眼前慢慢发黑,讲台的高度让我感觉头晕,想哭,眼泪却卡在心里不敢放出。以至于老师叫我坐下都没有听见。
“可以坐下了,没事,一切都结束了,别紧张。”我吓了一跳,后背立马挺直,扭曲的视野也回复正常。原来格格不入的不止我一个。
十月,救助金,我和他。
不是幻觉,我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声音给我一种可以依靠的无条件的信赖。虽然我很想回头寻找声音的主人,但我做不到注视他人。每当我看着他们谈笑无间的样子,我只能暗自喟叹命运的不公竟到了扼住呼吸的压迫。
但对我言,惟一的救赎就是读书,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这是我当时认为最美妙的事情。我可以屏住呼吸,闭上双眼,让每一种情绪从我的感官外流逝,让内心奔涌到另一个世界。所以,校园中我唯一可以安心的只有阅读室。
在那一个月后,我仍然没有找到那声音的主人,我仍然是班上最土气的女孩,我的格格不入仿佛已经化为我的护身符,我将我自己埋藏在阅读室里,将我微弱的自尊和要强用娟布细细包好,当时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薄冰上的一夜春梦温暖却又极致短暂。
那天,班长到我身边,她是个身材姣好的短发姑娘,干练精巧,人缘好,交际广,但很明显,她开口的第一句我就知道,我和她并不是同一类人。“解……解……解同学,老师有事喊你哦。”我默默点点头,在离开教室门之前,我回头对她说:“我叫解春阳。”
办公室里老师坐在那,她的对面站着一个全身运动服,面色土黄的男孩,衣角有些破旧但全身打理得很干净,乌黑的头发梳成清丝的模样,我想,他家里也行也不富裕,因为他和我被喊来是填写贫困补偿金申请的。但我心中却产生一种不知名的情感,脑海里又回荡起那令人安心的声音,而它的主人就在我面前,那个叫韩泽轩的男孩,永远活在我的影子里。
我和他,从春花秋月到夏至冬霜。
他和我是如此得相似,早在他幼年时父亲就与世长辞,作为家里的长子,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来补贴家里正在上小学的妹妹和一家人的生活,在镇子乡邻和政策补贴的帮助下来到高中当工读生,白天上课晚上那个做些手工,但他却把仅有的休息时间放在阅读室。偶然一天,我在放学后来到人迹罕至的阅读室,发现他正坐在地上,倚靠着书架,淡淡的夕阳斜照过他的肩头,阳光倾洒在他的身影里,仿佛他正沐浴在一片金海之中。他并没有发现我,我逃离出那番如画般的光景。但从那开始,我也习惯于在阅读室度过放学的慵懒时光。
也许是我们过于相似,我们慢慢熟络起来,我和他并排坐在地板上,一起倚靠着窗下的墙壁,诉说着命运的不公,倾听着只有我们才能相互理解的共鸣。离开家以后,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话被人理解和认同的滋味是如此甘甜。
我们会站在一起,仰望着书架,挑出自己想看的书籍,再到书桌上忘我的看起来,渐渐我们也会相互推荐,在有一天,他问我:“春阳,有明尺标价的爱情和贫苦的厮守你会选什么呢?”我觉得他问的很奇怪,处于物质贫乏的我也许只能寄托理想于虚幻的精神之中吧, 我没用回答,只是会问他。“物质的贫困会使我们自卑,但精神上的贫瘠会让我们低声下气。”没错,他用的主语是我们。
在那之后,我邂逅了他推荐给我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我们一起同情盖茨比的人生,他对黛西的爱是圣洁的挚爱,无论贫困任何阻止他追求爱情的脚步,无论战火如何使他伤痕累累,即使只是站在河岸对面望着世间的灯红酒绿,即使是散尽千金不闻府邸欢歌,即使看遍世间繁华,历尽沧桑人却老去,直到死亡结束他的爱,并没有等到他的星星回来,他所剩下的只是受伤的灵魂。我对泽轩说过我讨厌黛西,讨厌她腐朽而极具铜臭,没有付出,却凭着他人对她的爱居高临下,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一切。但说这话的人和她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离别,我和他的永别
高考成绩刚出来,这是件高兴的事,我和他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但我们却怀着一副落榜的心情相互告别,大学的费用足以让我们瞠目结舌,咽下录取的喜悦。
回到家,父亲和爷爷都回了,我没有说话,他们看我回来啦,收起脸上的忧虑,重新展现出我明知“虚伪”的温情,母亲勉强着下了床和妹妹一起热火朝天地做饭摆菜,临近的亲戚,乡邻都在向我贺喜,弄得好像是我的喜日。我一一谢过他们的好意,但这么多人中唯独不见弟弟的身影,我问他们弟弟去哪了,他们的笑容像结冰似的僵住了,我又问了一遍,他们没有说话。
那一晚,泪水打在枕巾上干了又湿,我手里紧握着两封信的页脚,一份是弟弟的,另一份是泽轩的,他们离开了我,弟弟在我回家的前一天,已经到不知名的地方打工去了,泽轩也放弃了他的大学梦,他也有个破败不堪的家,他们走向的是爸爸和爷爷的路。
“家里有个阿姊读大学就够了,以后我来供妹妹读书,妈妈的病我也一定会治好。姊姊,放心读书吧。”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春阳,你一定要上大学,连同我的那一份,我会给你写信的,加油。”
他并没有食言,每个月他都会发来一封信,写着他近来的生活,我每次回到宿舍前都会留意信箱里是否会有他的来信,每当拿到时,我总是欣喜若狂,我每次执笔都有无尽的感受,可即便如此,我们慢慢认识到我们只能借助堆满文字的信纸来感受对方的存在。渐渐,我们的文字开始缺乏真实感,我拼命地想要在我们的来信中找出过去的影子,但是可悲的是,只有一无所获,时间长了,我们似乎都累了,但就像是一种依托,我总迫不及待得等着他的来信,但共有感触的信念还是慢慢泯灭了。书信已在不知不觉中化为单纯的的记录和报告,已经失去了纸张背后的重量,成为一张张写满文字的纸。
转眼一二十年过去了,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另一个黛西,享受着爱人的优待,嫁给了一个家境很好的大学同学,我甚至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泽轩的影子,单纯的和他结了婚。回想起我在和泽轩的时光里,我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直到搬家前,在一个蛇皮箱底,发现那写他和我的书信,有一张是未开封的,打开后日期记在高考前的三天。其中“我喜欢你,你是我最大的救赎。”如雷般打入我的脑海,擅自忘记的过去种种又重新浮现,我曾对他说过最浪漫的话“妈妈告诉过我,每个人的一生像一个箱子,美好的东西总是埋藏在箱底,哪怕不能长久见到,但一定是最最珍重的回忆,才能当做人世间第一份美好存入我们的生活。泽轩,我愿意将你压在我的箱底。”
火车继续行驶在未曾改变的轨道上,我握着那封信的页脚,过去的回忆就像远处的山,曾经就在眼前,无比清晰,但如今却像云一般飘忽不定,他会发生改变吗,会认出现在的我吗,远处的云不断向我接近,也不过只是一座山,也许还是云更美吧。
我下了站,望着那山和云,我终究还是没有见他,因为他只是存在于我的心中,那压箱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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