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之外(3)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晶莹的雪花旋转着,反射着鹅黄的月光,在寒冷得似乎凝滞了的空气中缓缓飘落。他当然不会觉得冷,他的基因被改造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抗寒。现在回忆起来,末日的开端也始于一场聚会。他凝视着洁白的雪花想到。当然,末日的开端是他的末日的开端,不是世界的。世界永远都是好好地存在着,只有脆弱的个人才可能会被强大的命运拖曳,蹂躏,撕扯,击败,成为一个文明灰暗的底色。

他轻而易举地又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

那是一次没有理由的聚会,如果非要说个理由,那便是参会的都是不劳动者。

聚会的气氛很沉闷。在他看来,这种沉闷和压抑从这栋楼就散发出来了。几乎肉眼可见的凝重仿佛黏在金色的装饰品上往下滑,金属墙上的高分子材料如同脸色惨白的面庞,因极度惊恐而不能发出哪怕一声尖叫。高大的落地窗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豪华,仿佛是这栋房屋无神的巨眼,透过这双眼你可以看到悲惨沉寂的夜色。整栋楼都躲在自身庞大的阴影中,极力克制着瑟瑟发抖,似乎正承受着肉眼所不可见之重负。

在那高高隆起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部奢华的照明用具。它是由无数条昂贵的稀有金属分支构成,呈辐射性向外发散,分支一端和其它分支相连,另一端是一个水润光洁,形如泪滴的结构。结构内部是一个包裹着薄薄的一层淡灰色物质的球体,分支内的两根细线形圆导线分别与浅灰色物质和其内部的球体相连,在电流的作用下,蕴藏较高能量的电子便被从浅灰色物质薄层中推入球体中,变为具有较低能量的电子。由于能量守恒,电子在这一损失自我能量的过程中便会释放出光能,以供照明之用。他用阴郁的神情盯着这台不菲的照明用具,过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向附着在乳白色墙壁上的智能屏幕。本该播放视频的屏幕现在单调的反复出现着一句标语:卡伊需为卡瓦而战!他对此感到无比的焦虑,因为这句话预示着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正在酝酿。意识到这点的显然不止坐在他旁边的是一对相处了长达五清弦的伴侣,他们对此到是表现得很淡然,一种岁月磨砺出的宁静显露了出来。

清弦是文明日常使用的最长的计时单位。这个文明建立于一个卫星之上。卫星所依附的行星绕着行星所围绕的恒星转一圈就是一清弦。一清弦,便是他家养的那只黑毛哈耶兽一生的长度,是一个卡拉成年所需要的生命长度,也是海洋中的光合粮食丰收十次所要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
他又将目光落回了那盏堂皇的照明用具,由其爆炸般的形状联想到了负质子炮——一种可怕的反物质武器。被负质子炮击中的房屋会在几毫秒内与炮弹中的负质子发生湮灭,伴随着四射并不断消逝的滚烫金属碎片和液滴,释放出强烈的光与热。那些离自己房屋近的同类会因此失明——他们是幸运的,不会看到自己的同胞七零八落散落四处的地狱般的景象。

“劳布实,你好。”他旁边年迈的伴侣向缓缓走来的一个参会者说道,嘴角颤巍巍地上扬,那是一个平静的笑容。劳布实轻松地微笑着,说:“你们也好。”劳布实不急不慢地从大门进入,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投下高大的黑影,他从容地穿过了众人的视线,走到他身边坐下。大家都用紧张不安的目光注视着劳布实,完全无视了自己面前的美食,和耳边的乐曲。劳布实是一个“不劳动而耽于地理者”,也就是一位研究地理的不劳动者,一位常年在外奔波,了解实事的卡伊。最近,不知为什么。那些花了无数个清弦研究出来的用于通讯的奇技淫巧全都失灵了,卡瓦的卡伊们都觉得自己瞎了一般的难受。这就使劳布实的到来具有了重大的意义。现在,无数双明亮巨大的眸子看着劳布实,希望能从他身上获取某种信息。劳布实指着墙壁上的智能屏幕,说:“这显然不是普通的鼓舞人心的话语。”这句话让原本就安静的大堂更加鸦雀无声,恐惧和压抑在无声中蔓延开来,像洪水般吞没了在场的每一个卡伊。他看着低头不语的,安静的劳布实,轻轻问到:“劳布实,毛瑟是从海路进攻的吗?”劳布实面向了他,橘红色的脸庞透着一股悲凉,顿了一下,劳布实开口道:“艾复青啊,我和你一样,以为他们那‘消除性别’的口号只是喊着玩玩而已,对他们的疯狂心存侥幸,其实他们早就渗透入了卡瓦之中,只是我们尚未发觉罢了。”艾复青,这位“不劳动而耽于历史者”顿时感到天旋地转,那样疯狂,愚蠢的口号,竟然不只是喊着玩玩而已?那他们还要怎样,付诸实践吗?艾复青瞪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对方,似乎不敢相信。劳布实低下了他那颗因为常年在外而显得沧桑的头颅,有力而飞快地点了点头,说道:“已经开战了不是吗?征粮通知都发给沿海岸线居住的卡伊们了。”海边的光合农场依靠海洋种藻,是全卡瓦最高产的农场。艾复青疑惑地问到:“如若开始征粮,应该会从光合农场开始,现在光合农场刚刚开始征粮,怎么就打起来了呢?”劳布实眯起了双眼,问道:“怎么,你不信任我?”艾复青旁边的两位老者忙说:“倒不是我们对你的忠诚有所怀疑,只是你所说的的确不合常理。”劳布实站了起来,光从他头顶上照下来,形成罩住他脸庞的阴影,如若躲在暗处的凶兽,可怖阴森。“听着!我也有自己关心的家人!你们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并不意味着这件事不存在。相反,我觉得正是因为你们的这种表现,我们需要更加地重视这件事!我们应该向历代战争发生时的不劳动者一样,立即前往‘那里’,直到战争结束,刻不容缓!”艾复青摊开自己的手掌,说道:“没错,现在形势已经很严重了,然而知道最多的却好像最不冷静。”劳布实环顾四周,并飞快地瞥了一眼房间的出口,说道:“好吧,我会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毛瑟的那个宣扬消除性别理论的白痴,叫犹犹子的,已经组织了一只军队攻来了,已经突破边境。更何况我已经说过了,他们比我们想得还要疯狂,这不是普通的边境冲突,是蓄谋已久的侵略。”“没有半点余地了吗?”一个卡伊含着泪水问道。“没有啊!快去‘那里’!”劳布实面对着艾复青的导师裳犹思大喊道,“还等什么呢,等毛瑟打过来,用反物质炮把这里炸成几十万片吗?”裳犹思闪烁着眼睛,低沉地问道:“那……大家跟我走吧?”于是他们陆陆续续都站了起来,跟着裳犹思走向门口。艾复青的伴侣,一直沉默着的谷皂埃贴近了艾复青,低声说道:“那我们都要去那里吗,聚集起来,像待宰的牲畜一样?”“当然啦,亲爱的,不过不要害怕。现在,当牲畜比当卡伊要好。”另一个卡伊也附和道:“劳布实的情报是宝贵的,我们应当好好利用。”谷皂埃点了点头,皱着眉头,神情凝重地跟随着大家向大门走去。

不劳动者们鱼贯而出走出了大门,像是一群夜间迁徙的动物。裳犹思带领着大家,走在通往厨房的小路上。路旁的生物智能照明器具发出柔和的光芒,将这只逃命队伍的影子投在钛金属墙壁上。他们被拉长的影子斑驳交错,不断抖动,贴着墙前行,仿佛是从墙缝里长出的妖怪。
谷皂埃拉着伴侣,将他拖到了队伍的最后,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对他说:“我们去那个被称作‘那里’的地方躲避侵略,这要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劳布实是可信任的,不是吗?我觉得他不可信任。首先,他明确表达了他对他家人的担心,但是他甚至没有带着他的家人一起跑……这不奇怪吗?”“是有些奇怪的,但你也不要想太多了。”
逃亡的队伍已经进入了厨房。可以看到光亮的厨具整齐地摆在长条状的台面上,一根根透明的管道贴着墙垂直伸向台面,在离台面不远处悬着。他们吃的珍贵食物就是从这里顺着管道送上去的。裳犹思站在队伍的最前端,面对着嵌在厨房墙壁中的核能灶炉,在其中心按上了手掌。伴随着响亮的咔哒声,整个核能灶炉竟然缩了进去,向上没入墙壁,留出了一条圆形的密道,通往幽深的黑暗。“青,我们不能进去!”谷皂埃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用惊恐的眼睛看着他。艾复青有些生气了:“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啊,亲爱的?”说完,他继续跟在后面,但是眉毛流露出思考的神情。谷皂埃绝望地看着队伍一点点的消失在黑暗中。队伍尽头是劳布实和裳犹思,他们站在洞口,诡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就好像她是一座密封铁屋子里唯一清醒的卡伊,其他卡伊都安静地睡着了,等待着窒息的发生,她只能安静地看着漆黑的死神披着隐形衣飘然缓缓降临,播撒下死亡的种子,死亡散发出的腐朽的气息让她痛不欲生,然而周围的人毫无反应。是的,劳布实有问题,但她尚未想清楚,而在她想清楚以前,所有不劳动者都会被那个黑暗的洞穴吞噬,劳布实和裳犹思则站在洞口,看着他们的同胞,目光漆黑,深不可测,嘴角抿成一条细线,勾勒出残忍的笑容。不行,她突然清醒起来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她抬眼望向自己前方一片橙色的头颅,如果只能救一个人,她想救谁?必须现在决定,不然来不及了!

谷皂埃拉起艾复青的手就往回跑,出乎她意料的是,艾复青没有迟疑,和她一起往回跑去,她一手拉着艾复青,一手拿起灶台上一只剃骨头的金属器具,全力向厨房门口冲去。劳布实立即挤开他面前的卡伊们,从灶台上操起一把尖刀,冲向前面这对亡命鸳鸯。虽然在高强度的奔跑中,但劳布实的语气依然平稳:“你们不要捣乱,不要跑。”他们没有停下。劳布实把手里的刀甩了出去,艾复青抓过谷皂埃手里的器具,挥手一挡,打落了飞刀,发出响亮的撞击声。艾复青拉着谷皂埃跑向地下停机场。听见劳布实从厨房传来的在金属走廊里不断回荡的怒吼声。“我们去哪里?”谷皂埃问道。“不管是哪里,先离开这里!”谷皂埃看着奔跑中的劳布实,想要问他为什么相信她,又觉得似乎现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不该问这样不重要的问题。快了,就快到地下停机坪入口了,谷皂埃振奋了起来,紧紧拉着她伴侣的手,奔向地下停机坪的入口。

他们找到了自己的飞船,艾复青飞快地启动了发动机,谷皂埃把舱门关上,并锁上了门。在寂静的氛围中,舱门气阀的排气声显得震耳欲聋。“很好。”艾复青屏住呼吸,启动了飞船。随着一阵超重感的出现,飞船闪烁起奇异的光芒,逐渐升空了。驾驶室内,艾复青坐在驾驶位上,全神贯注地盯着视野前方,他的伴侣则在静静地站在他旁边。此时,飞船已经驶出了停泊区,就要进入升降跑道了。

飞船的显示屏上提示一道信号束想要接入。艾复青同意了。显示屏上立即出现了一个窗口,里面是劳布实,和他身后的蹲在地上的不劳动者们。艾复青咬牙切齿地骂道:“叛徒!”

“我告诉过你,我急切地关心自己的家庭,我必须保护好它。只要把你们软禁起来,毛瑟就会保障我和我家人的安全。”

“你真的愿意追随那个愚蠢的消灭性别的理论吗?”
“那个理论难道不正确吗?没有性别,就没有性传染病,没有复杂的伦理关系也没有性别歧视,许多事情都变得简单了。”

“没有性别,这个社会也不复存在了。”
“50清弦以前,不劳动而耽于生物者们就发现了改造基因的方法。你却想告诉我这个社会的存在依赖于有性生殖?”

“整个社会的文化和卡伊们的认知都是建立在性别的基础之上,如若消除性别,社会必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那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对,革命需要代价。灾难之后便是一个纯洁的社会。”

“社会要是挺不过这场灾难呢!?你不要被犹犹子搞昏了头脑,他根本不在乎这个漏洞百出的社会理想能否成为现实,他只想要权力!”

“不,怎么会呢?我脑子好的很。我只想我和我的家人活下去。”

飞船已经离开了初始段,进入加速段。

“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可以看出你们对我是有相当高程度的信任的。只是这是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

“难道你就要这样对待我们对你的信任吗,你的那点计划,那点任务,那点令卡伊不耻的私心就那么重要吗?”

“对,我要活下去!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劳布实橘红色的,沧桑的脸变得狰狞起来,变得前所未有的凶狠,“说起任务,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犹犹子给我的命令是把你们拘留或击毙,‘死活都无所谓’。”

“死活都无所谓吗?对于我们这些曾与你共同攻克学科难题的同仁,你觉得死活都无所谓吗?你不觉得你这样的对卡伊本身的恶意与仇恨,对于社会,是比性别更大的危害吗?”
“我可不像你一样死板,我懂得灵活地处理问题。我无意于插足这场复杂的权力运动,死活又有什么所谓!”

飞船已经驶出了地下停机坪,从钢筋铁骨构成的地面之下飞离了这片土地。

“你不配当一名卡伊,更不配当一名不劳动者。你的肉体或许苟活,灵魂已然腐朽。”

“我没有杀了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不过,对于逃跑的俘虏,我想我有必要进行击毙处理。”

“你真的……毫无存在的意义。”

“卡伊本来就没有意义。我们不过是宇宙中一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种族。不过,我想你应该关心另一件事,你没发现裳犹思不在这里吗?”

“你又想干什么?”

“你会知道的。”劳布实目露残忍的杀机,仿佛他要隔着屏幕把他碎尸万段。

“青,我不能再陪你了。他们不可能放过我们,但是也许你还有机会。”

艾复青刚听到自己伴侣的话,就发现自己的安全杠被锁住抬不起来了。

谷皂埃把自己刚刚从船舱收集的物资放在了艾复青身上,把他的驾驶座椅解除固定。连椅子带人一起推入了逃生舱室。

“青,我很高兴能在那场聚会上遇见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说罢,谷皂埃就关上了逃生舱室的舱门。

地面上,裳犹思把负质子炮的瞄准镜对准了天上的飞船,一键发射炮弹。伴随着响亮的爆炸声,一道闪亮纤细的雪白光线从炮口射出,空气里出现了带电离子,闪烁着细若游丝的闪电。这条若有若无的光线击中了远处的飞船。飞船爆炸开来,释放出夹杂着蓝绿色火焰的橘红火球,在空中碎成了无数的不规则碎片,照亮了漆黑的夜空。碎片呈辐射状拖着湮灭产生的火焰和闪电四散开来。其中一片带着尾焰的向上运动的“碎片”一直没有下降,而是笔直地远离了地面。

等常犹思反应过来那是飞船紧急自动弹出的逃生艇时,它已经飞出了负质子炮的射程之外,隐入漆黑的苍穹中。

1 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