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坐进电影院的时候,我身边没几个人,整个影厅不大,稀稀朗朗、东一个西一个坐着人。“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了,平时看得电影可不缺人。”我心下嘀咕,不由得对电影的质量隐隐有些担忧。
影厅暗了下来,先是惯例的广告与片头,在这个时候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起身离开,担心可能的失望,担心无聊的尴尬,担心困倦的呼噜……
但,正片开始了。
当影厅亮起来时,我知道我站不起来了,如果时光再一次让我走进影厅看见稀稀朗朗坐着的人,看见自己四周空旷的座位,看见那惯例的广告与片头,对不起,请让我哭泣。
(二)
如果给影片定个性,我想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唐志军作为《宇宙探索》这本杂志的编辑,深信外星人的存在,为此追寻了一生。他也为了自己这个理想付出了人生的代价,杂志没落、妻子离婚、女儿自杀,曾经的辉煌已不在,只剩一地的琐碎,生活对他而言就像一块碎的镜子每一面都照出了他落魄,只有头顶反射出的月光给他以无限的慰藉。
于是我们看到无数让人啼笑皆非的荒诞场景,当电视机坏了打不开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让在气象站工作的酒鬼那日苏去查NASA的太空观测数据看有没有什么异常,觉得这是外星人发来的信号导致的;当在神经病院讲课时也要很慎重地说一堆名词告诉我们其实神经病人也是研究外太空的重要窗口;当一眼就像是在骗他钱的村大哥告诉他要给520元才能看到“外星人遗骸”时他不顾剧里正常人的秦彩蓉反对也要交出自己仅剩无几的钱只为看一眼“外星人”……这些场景在剧中不断不断上演,导演仿佛就是在告诉我们唐志军似乎就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民科,不善言辞,顽固不化,社会经验不足,抱定了自己的理想不放手。
所以在剧中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反差是如此强烈,从一开头我们就看到当年接受采访的年轻的唐编辑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此时年老的唐主编又是何等的卑微无力、为了赞助连话语权都没有,只能任人摆布。伴随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被卡在宇航服里的唐老师缓缓吊出来时这种反差达到高潮,象征着人类文明探索深空边界的宇航服此时却成了围观群众眼中的笑话与乐子,这种反差是如此辛辣如此讽刺以至于让人有些余心不忍,刺痛了我们曾经悸动过的那部分自我,但在这个故事里这种窘迫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为了缴纳编辑部里的暖气费水费电费不得不去精神病院讲课,为了去调查异象的路费不得不卖掉老唐心爱多年的宇航服哪怕它坏了,为了给自己的外甥凑份子钱不得不窘迫地掏出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我们看到的老唐是如此困顿卑微,与他那宏伟远大的理想好像黑与白一般对立,但这点白却又是如此的孱弱,在黑色的潮水里,拼命地抓住一切只为守护自己已经破损不堪的外壳。
可当他拿着编辑部的门牌,说出来自己心声的时候,表明要去探索未知的决心时,似乎那一刻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哪怕曾经无数次失败、哪怕被无数次嘲笑、哪怕摔得已经不见人形,但是,不要紧,理想的辉光只有金色的梦与无穷的深空能与之匹敌。
所以他们上路了。
(三)
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一样,他们找到了鸟烧村,找到了孙一通,这一次质疑我们的是现实,鸟烧村的异闻听起来是如此像那些博人眼球的小报故事:村民口中显灵的菩萨、发光的小人、石狮子口中不翼而飞的石头、空中闪过的白光、以及前面吊着根胡萝卜忽然不见的驴。假的,都是假的。你的常识不断告诉你这些都是假的。
这是迷信、不要烧香、不要跪拜、更不要捐钱,要相信科学。这些话语一遍又一遍在剧情里的他们口中说出,所以这次也一定是唐志军又一次失败的旅行,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外星人的事实又一次既定。
但看上去智商低下、精神有问题、头上还带着锅盖的孙一通却告诉老唐:它们存在,它们指引了他去哪,但得等到麻雀落满石狮子的那天他才能记得。于是唐志军又一次开始了他的等待,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人物更多的一面,表面上是爱好《宇宙探索》杂志开朗的志愿者晓晓其实是父母离异患有抑郁症的女孩,看上去比较靠谱老实的那日苏其实是个喝完酒不要命的大男孩,顽固执着的老唐其实做饭很不行甚至被孙一通吐槽,而看上去憨憨傻傻的孙一通却喜欢写诗对语文很感兴趣。
我们习惯于这些日常,以至于当日食开始时,你所坚信的现实却如此禁不起考验。日食开始了,孙一通不见了,广播站传来他的声音,去了又没人,回去时天已经黑了,喘息声,广播声,路上看起来寻常甚至颇具喜感的事物现在看起来是如此诡异,回去、回去,孙一通却直直地站在院子里,他让你闭眼,于是镜头一黑。
三
二
一
天亮了。
石狮子上落满了麻雀。
于是旅途又一次开始了,只是这一次,没有人能否定唐志军的理想,因为我们都看见了那本不可能的事情却发生了,现实又一次被推倒重来,从此唯有未知是确定的。
(四)
探寻的路途是遥远艰苦的,现实彰显了它的冷酷,灰头土脸已经不足以形容其内的艰辛,也许只有困于陈蔡之间的孔子能与之共鸣,崇山峻岭、意外横生,走到一半孙一通人却不见了,那日苏的一脚又让帐篷烧坏了,几近弹尽粮绝。
但当那个探测器又一次滴滴作响时,老唐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比接近自己的理想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刻,一贯就对旅行冷嘲热讽的秦彩蓉却被野狗咬伤了。
旅行停在了这一刻,唐老师陷入了无比的煎熬中,他不能放着哪怕对他讥讽有加却骂骂咧咧跟随了他几十年的秦彩蓉不管,可明明答案已经近在咫尺了,他说什么都不能放弃,他必须向前,向前,再向前,朝闻道夕死可矣耳!
于是他孤身一人上山了,将晓晓,秦彩蓉托付给了那日苏,叮嘱他少喝酒,那日苏没说话把剩下的几个土豆全部给了老唐,并把打火机给了他。
他上路了。
没有水就啃雪,没有吃的就捡地上的蘑菇吃,躲在巨石下的缝隙里避雨,走在茂密的丛林里寻找出路,遇高攀登,见低下行,真真山穷水尽,举目无人,当他穿过丛林,来到一片荒芜的河滩上时,他看见了——
一头面前吊着胡萝卜的驴。
这一幕过于超现实了,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无法分清真实到底何在了,绝对不可能在这里的驴却出现在我们眼前,就像一开始所有人以为麻雀落满石狮子就是神经病人的呓语一样,常识在此处完全不管用了,我们所认知的世界被击穿了最后的防线,来到唐志军他身处的时空中。
然后他骑上了驴。
看着骑在驴上的唐志军,我眼眶不能自己地湿润了,那骑在驴背上跌跌撞撞宛若唐吉坷德冲向风车一样的老唐是那么的潇洒意气,那么开朗奔放,让人完全忘记了他经受的困苦,委屈,伤痛,能看见的只有他脸上那毫无保留的笑。是的,理想在这一刻战胜了现实,这一刻的唐志军其实就是我们曾经放弃的梦,那些残存在心中失去已经光泽的碎片,你现在才发现,它是如此闪耀夺目,美丽得如此不可思议,让你忍不住的泫然欲泣却又收住了泪,还不能哭,我们要见证他最后的一程。
为了一个理想、一个做着无比不切实际的梦的人,穿梭了几十年的时光来到了这里,白发,苍老,甚至从骨子里散发出酸穷气的人,向着他最后的梦发起了冲锋。
(五)
这里已经是终点了。
当篝火被点燃,照亮了面对面坐着的唐志军与孙一通的时候,当老唐进入这个画满了神秘史前壁画的洞穴的时候,当孙一通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正如他毫无征兆地离开一样出现在老唐面前的时候,我们知道故事即将迎来最后的结局,而当所有的悬念都会被解开的那一刻,落下来的那只鞋究竟会踩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
老唐颤抖地对着孙一通问出女儿生前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人类在宇宙中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沉默,无言。
孙一通答:
“老唐,问题我会问的,只是万一它们来这也是为了问这个问题,或者这个问题它们也没有答案怎么办?”
沉默,无言。
摇曳不定的火光。
身体不适的老唐沉沉睡去。
当老唐醒来时,孙一通又不见了,老唐急了,高呼孙一通的名字,往洞穴更深处爬去。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身影。
那应该是孙一通,可手中拿着一个长棍,好像是那个村大叔送的,可变长太多了,棍子旁还悬浮着一个小球,老唐刚想出声,孙一通的声音立马响彻了整个山洞,念起了他自己写的诗,同时无数的麻雀从山洞里冲出,包裹住了那个身影,变成了一个球,然后孙一通的声音告诉老唐
“老唐,你就到这了,我走了。”
球就飞了出去,地上只留下了孙一通平时戴的锅盖。
见到如此奇观,老唐笑了,他知道自己的梦是对的,他见证了自己理想,他无憾了。
故事也就到这里结束了。
(六)
真的结束了吗?
其实并没有。
导演故意用近似手持拍摄的方式去拍这部电影,画面不停摇来摇去,镜头切过来切过去,人物会对着画面说出自己的心声好像观众在采访他们一样,整个观影体验就像坐在一辆破三轮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小道上,天旋地转、磕磕绊绊。
排除导演摄影技术的问题,只能是有意而为之,而为什么不惜牺牲一部分观影体验也要这么做?我觉得真实感才是导演最主要的目的,而为什么这部电影需要真实感?影片表面上看只是理想主义的赞歌,真实感似乎并不必要,可又好像不止如此。
影片中你能看到很多影子,“唐”和“孙”以及影片的故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西游记》,影片对于古典乐的使用与《2001太空漫游》中对于蓝色多瑙河的使用有些神似,老唐骑在驴上找孙一通和唐吉坷德骑在瘦马上冲向风车也让人浮想联翩,当老唐躺在石头上醒来看见孙一通,一时间光芒笼罩这个构图和《创造亚当》这幅世界名画不得不说有些相似,甚至直接让《流浪地球》导演郭帆来客串……影片夹带的各种私货又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在这种真实与不真实使得整部影片带有一种模糊捉摸不定的气质,有若清晨升起的浓雾般若有似无,然后在恍惚间,突然顿悟这是诗的手法,真实的面孔下涌动难以言说的起伏,于是我们走进了故事的核心,老唐用理想抵抗现实,如同一个用尽所有借口来逃避现实的人一般狼狈落魄,他不与讥讽嘲笑他的世界和解,他不能接受女儿自杀的现实,他抓住渺茫到被所有人认为是幻想骗局的可能只为了追寻一个也许都不存在的答案。
唐志军拙于言语,不善表达,我们所有人都忽视了他才是故事的主角,他才是我们所有人的写照,对应着我们所有人奢望过但未曾说出的那一面,就是这一面下涌动着炽热的独属于人的情感,于是我们终于懂得了他,当唐志军笑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他释然了,他选择了与世界和解去拥抱这个伤害他的世界,他选择接受现实面对自己对于女儿的感情,于是在影片的尾声《宇宙探索》这本杂志停刊了,老唐将DNA的分子双螺旋印在封面上,在最后的典礼上老唐说他为自己的女儿写了一首诗。
于是,他哭出来了。
片中说诗歌是人们表达感情的工具,那就没有什么比哭泣更适合表达人类感情的方式了,一瞬间,愧疚,思念,痛苦,不舍,那所有被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喷发。
镜头上移来到了地球之外,来到了银河,来到了无穷无尽的宇宙,最后定格在DNA分子双螺旋结构上,故事到此真正结束。
灯亮了。
我坐在椅子上。
如果再一次请让我哭泣。